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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,萬籟俱寂,東邊的地平線泛起一絲絲亮光,小心翼翼地浸潤著淺藍色的天幕,新的一天從遠方漸漸地移了過來,我拖著疲憊的身軀,揉了揉尚未休息夠便隨我起來工作的眼睛,打了個河馬般的大呵欠,勉強撐起精神,站穩腳步,等待經過我家的第一班公車。

一如往常,公車一秒不差準時到達,我禮貌性的和司機打聲招呼,他還是老樣子,笑起來時露出兩顆門牙,搔頭掩飾與人接觸時的害羞緊張,招牌的憨厚可愛。我習慣性的坐在第二列靠窗的位置,除了上下車方便外,遇到意圖不軌的人也能迅速尋求司機的幫忙,至於風景,在公車上,頗有「橫看成嶺側成峰,遠近高低各不同」之感,左側與右側,靠窗與靠走道,看到的便是不同景色。      

搭乘公車經驗五年有餘,可說是經驗老到,雖然這一點兒也算不上一技之長,但我已經可以閉上眼睛,憑感覺摸到下車鈴,也可以默背公車經過的所有站,每站大約會有幾人上車,幾人下車,哪一站會湧入一批乘客,哪一站上來的都是六、七十歲的長者。專業如我,卻沒料到我身旁會出現一個未曾見過的中年男子。

由於我搭乘的是第二站,因此用不著擔心沒位置坐,我身旁的位置多半是空懸著,因為我剛好在最多人湧入的前一站下車,這種感覺是完美的,就像搶到限時特價商品一樣開心,今天,到了第三站,我往站牌停等的人群看去,高矮胖瘦、各行各業、各個職業的人,全在我的掌控之中,我露出得意的微笑,和默背出長恨歌時一樣開心。人群魚貫上車,突然,出現一名陌生的男人,他長相斯文,沒有蓄鬍,頭髮平整,身上著一件白色襯衫及黑色工作褲,腳上穿著的是一雙黯淡無光彩的黑色皮鞋,和他的眼神一樣。

他的出現使我像漏背一句長恨歌般惶惶不安,環顧四周,還有幾個空無人坐的位置,心裡稍稍鬆了口氣,「好在最糟糕的情況沒發生」,我暗自慶幸,正當我掏出墨鏡,想仔細觀察那幾個剛上車的人時,視線卻被一個身影擋住,我一驚,不自覺叫出了聲,乘客紛紛向我行注目禮,我尷尬的低頭,雙頰通紅,對那個擋住我的身影感到氣惱,凝視腳上的鞋子幾秒鐘後,猛的一抬頭,又忍不住發出聲,當然,再次引來旁人的側目。沒想到其它空座位在男人眼裡全是滿座的,否則他為何要放棄它們,跑來與我同坐呢?男人的視力興許有些問題,又或者,他是小紅帽最害怕的生物。

我警戒的盯著男人,微微挪動腳步,將自己更靠近窗些,和男人盡可能多拉出些距離,其實,我可以起身換座位的,只是倔強如我,愣是不肯向他妥協,自詡公車女王的我,一世英明怎能毀在他的手裡呢?汗水從額前滴落,我悄悄握緊拳頭,拳心滿是手汗,我深吸一口氣,佯裝淡定,心想絕不能讓男人認為我的情緒正隨著他的出現而波動,可是該怎麼辦,強忍緊張的情緒已經到達臨界點,即將撐破我淡定的臉皮,紊亂的思緒一吋吋侵蝕我雪白無暇的肌膚,使其滾燙如熱水,就在我近乎失去腦部控制功能、熱水要燒灼至一百度時,我飛快運用尚未失能的嘴巴,吹出一聲好似輕快的口哨。

當我吹出口哨的那一霎那,換男子瞪著我,用一種驚異的眼神,嘴巴微微張開,大小剛好可以塞下一顆滷蛋,見他如此神情,我得意的用大拇指由左而右的掃過兩個鼻孔,宣揚自己的勝利,我以為他會因為自己的落敗而自動移動到另一個位置,然而他並沒有,他轉而緊盯我腳踝露出純白色的襪子,我下意識撇開他的目光,心裡正計畫著繼口哨後的下一波攻勢,正當我的思考有進展時,男子悠悠的嘆了口氣。

大抵是他因為沒辦法對我做些什麼而感到可惜吧,看來我的第一波攻勢確實有達到嚇阻的效果。

「年輕,真好。」男子在嘆惋的口氣中帶有幾絲欣羨。

說什麼呢,莫不是惆悵自己不再年輕,無法和我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?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。

「如果我能在妳這個年紀上學,那該有多好,或許,一切都會不一樣。」男子語重心長的說著,面色有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落寞與滄桑。

到站,我沒有回應他,逕自走下車。距離學校,我還需徒步走十分鐘才能到達,不曉得為什麼,男子的話不斷在心中盤旋,明明是一個和自己半點也不相關的男子,為什麼我會記得他說話的語氣和表情呢?為什麼他在我這個年紀無法上學呢?種種疑問使我恨不得立馬找男子問個清楚。放學,夕陽西下,我搭乘同一班公車回家,此時此刻,我竟莫名在期待些什麼。公車回程的路線和去程正好相反,因此我上車時多半是沒位置的狀態,靠的是手掌和拉環的交際。一上車,我便在搜尋一個人影,果然,男子坐在和早上一模一樣的位置,他旁邊的位置意外的空,我猶豫著該不該入坐,經過幾番天人交戰後,我仍向自己的好奇心妥協。

「嗯......那個我想知道,你早上是在說什麼呀,我不太懂。」我困窘的說著,畢竟早上我對他的態度並不佳。

「說出來妳可能不信,我現在很想讀高中。」男子語畢,我難以置信的望著他。

「為什麼呀,你這大把年紀,不是應該......」我本想說「好好工作」,但怕得罪男子,話到嘴邊硬生生吞了回去。

 男子聞言,陷入一個世紀的漫長沉默。

「我得下車了,餘下的,改日說吧。」男子起身,我順勢抬頭,不經意與他對視,男子的眼神空洞無靈性,從他的眼神,我知道他活的並不快樂。

「對了,敝姓包,名伯。」男子補充說道。我愣愣的無回應,就這麼看著他離去的背影,直至公車駛離。

接下來的幾天,包伯都沒有出現在公車裡,我心裡發了慌,包伯不應該騙我的,他還沒說完他的故事,還沒釐清我心中的疑惑,怎麼能突然消失呢?

我拼命的尋找他的蹤跡,四處打聽他的下落,終於,我找到了他的家,只是出來迎接我的,是包伯年邁的母親,伯母告訴我,包伯早在兩個月前因病去世,她邊說邊哭,說著包伯坎坷命運,原來,他父親好賭成性,原本家裡上千萬財產在一夕間歸零,甚至負債累累,他們一家四處躲債,到處搬家,包伯因此沒能好好念書,長大後,包伯因為學歷不夠,只能四處打零工賺錢。

「那孩子是喜歡讀書的,卻因為我們......」伯母哭的泣不成聲,肝腸寸斷。

霎時,我恍然大悟,包伯的出現,無非是想提醒我現在的我,是多麼幸福、多麼恣意的活著,上學讀書是包伯畢生所願、卻從未實現過的願望,而我,得他所不能得,卻將其視為理所當然,包伯他是我生命當中的對照組呀,他若能同我一樣的生活,將會活的多精彩,我認為再普通不過的事,於他卻是一輩子追求不到的。

包伯抱憾終身,而我的人生,才正要起步。

純白的學生襪、學生專屬的制服、簡約的黑色書包,我現階段擁有的,都是包伯眼中的幸福,他最渺小的渴望。

我默默留下兩行淚。

包伯選擇在最後留下他的名字,或許,他是希望我自己找尋問題的解答。

時間匆匆過了五年,如今憶起往事,再沒有從前的刻骨悲傷與自責,只剩下微微感傷與遺憾。

但也許有一天,我和包伯仍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相見。

  等到那時,我一定和包伯當面道謝,謝謝他,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裡。

  --我考上理想中的大學,現在生活多采多姿。

  --我現在懂得珍惜自己的幸福了,因為你當年的出現。

  --包伯,你現在過的如何?

知道嗎?我欠你一句感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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